歷史考題

2015-10-05 01:44:56 聯合報 羅智成



那年應邀到柏林參加了「柏林文藝節」,德國著名漢學家K特別帶我逛了幾個地方。讓我印象十分深刻的,是那麼多膾炙人口的景點,他卻專程帶我去看了挽淚湖(Wannsee)畔,那令人倍感沉重的萬湖會議紀念館(The House of Wannsee Conference)—納粹領導人決定有計畫、有效率滅絕猶太民族的「最終解決方案」,就是在這風景如畫的湖濱別墅拍板定案的。

行走在窗明几淨,安靜如墓穴的文獻與歷史照片之間,某種被深沉創痛魔化了的現場感令人不寒而慄。到此造訪的有各國各地的人,彼此陌生,不交換眼神,卻因為難以言喻的靜肅表情,分享著奇特而強烈的同質性。

走到陽台舒一口氣,依稀感覺到六百萬猶太幽靈的困惑、恐懼、絕望與傷痛,但是你同樣也清楚感受到當代德國人對這段歷史痛切反省、悔恨與贖罪之心。

有著深刻皺紋而更顯日耳曼陽剛氣的K,沉痛地對我說:「這一切真是太殘忍,太野蠻了!令人不知如何面對…」「我一直不敢帶我女兒來,怕她太小,承受不住。長大了我才帶她來…」

德國人的悔罪做得十分徹底,他們毫無保留地和納粹思想與作為劃清界線、坦然承受了發動戰爭、屠殺人民的原罪;他們積極認錯、幫忙緝凶、追捕戰犯,在教育、文化上更不遺餘力保存記憶、記取教訓,而且比任何國家更積極實踐人道、維護和平、消除種族仇恨的基因。一九七○年德國總理伯蘭特在華沙的猶太起義紀念碑前下跪,更成為戰後德國洗心革面的象徵。

這次,敘利亞因為內戰湧出了數十萬難民,他們沉浮於地中海,流竄於東南歐,各國政府進退失據。也是德國的大媽總理梅克爾率先認收最大量難民,取得要求其他國家跟進的正當性與主導性,因而迅速降低大規模人道悲劇的危機。

與此同時,極力為日本二戰行為辯護的安倍政權則強行通過了新安保法案…似乎,和德國,甚至和槍決墨索里尼的義大利人相比,當年三個軸心國之一的日本,還答不出這份七十年前的考題。雖然,二○一五年,前首相鳩山由紀夫也勇敢地效法了伯蘭特,在首爾西大門刑務所博物館下跪,還有包括宮崎駿等許多文化人或左翼政治人物,他們的悔戰態度十分真誠,但似乎皆非政治主流。

我想一方面是不同民族有不同方式解決不光榮歷史的焦慮,以滿足自身歷史潔癖,一方面當時或接下來的主客觀環境也大不相同。

二戰時德國侵略的對象,許多是比自己老牌或先進的強權,猶太人更有驚人的論述力,不容你敗戰後敷衍應付,首強的美國也較尊重那些盟友;日本在亞洲侵略的對象除中國、美國外多是一些戰時、戰後宗主國便紛紛離開的殖民地,因此除了對美國之外,日本人的優越感並未消失,美國也較不尊重這邊的盟友,中國更因為內戰分裂,形同自我取消戰勝國種種處置權。因此美國一國的立場便決定了日本日後的悔戰規格。

由於在門口的惡魔比死去的惡魔可怕,停止清算舊右派政權,扶植他們來對抗左派政黨以及共產國家的威脅,是美國清楚的抉擇。而由這樣的舊政治體系來道歉,迴避了發動戰爭的思想基因與道德反省,絕對是不徹底的,令人不免覺得他們只為戰敗,而非為犯錯而道歉。

但歷史考卷不止一份,日本在接下來的考試表現認真,對美國而言,往後七十年忠實盟友的交情早已取代二戰數年那些盟友的交情了!其他被侵略、蹂躪的盟友始終等不到一份令人滿意的答案,也許是因為他們從不被視為戰勝者,也許是美國獨享了道歉,但我認為要日本真誠認錯時間早已過去(也可以說日本要真誠道歉時機已過,未來他都得承擔後果),歷史並不會停留在一九四五年。但不論戰勝戰敗,這份考題其實每個人都要填寫。(作者為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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