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過去,當Sir都已成為往事,香港警匪片的故事還可以怎樣拍?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沒看過香港電影了。
港劇如此,警匪片也亦然。
而最近了解到的香港,竟然是新任特首李家超的上任和警隊沿用數十年的統一用語「Yes Sir!」,被改為「是的!長官!」這一事件。
警隊新規的涵蓋范圍當然不只警隊全體,還包括往后警匪片里扮演香港警察的演員,步操、敬禮要改用中式的,敬語則要字正腔圓叫「長官」。
這一改革相信很難讓人再聽到那個「Sir」字。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2002年香港上映的《新扎師妹》。
楊千嬅飾演的菜鳥女警方麗娟,在臥底行動期間因許紹雄飾演的上司鐘Sir說漏了嘴,差點被目標識穿身份,最后情急之下硬拼了個「S-I-R」字蒙混過關。
電影雖拍得俗爛,唯獨這一個爛梗卻深入民間,流傳了20年。
畢竟「Sir」確實沒有中文正字寫法,卻是每個香港人都習以為常掛在嘴邊的警察代名詞。不過,這已成為歷史,「鄉音」不再,警隊風氣的改變、一去不復返的警民關系,也自然不用多感慨。
其實受過去幾年嚴峻的某些因素影響,坊間傳聞香港警察投考人數屢創新低,有見及此,近期香港警隊便發起連串「補習班」式宣傳攻勢,鋪天蓋地掛出招聘廣告,以薪優糧準福利好為重點,呼吁年輕人報名入伍,重建有為實干的紀律部隊形象。
如今從港鐵站到政府大樓,到處可見巨型的警隊招募海報。
這可能是繼1974年香港廉政公署成立、打貪倡廉重建紀律部隊威信以來,香港警隊又一次如此迫切地進行形象宣傳,很有可能預示了往后香港電影警匪片的趨勢。
事實上,警匪片過去的蓬勃發展,本身就跟香港警隊的形象工程息息相關。
我記憶比較深的港產警匪片是劉修賢、周星馳主演的《風雨同路》。
之所以用「深」這個字形容,是因為相隔太遠,結局如何已經忘記,唯仍記得當年觀看時內心產生的強烈沖擊。
原來每個人都會陷入兩難局面,要在職業要求、人性之間做出選擇。
幾乎所有優秀的電影,都可看見角色在「情感」上有多個面向。
與之相反,爛片通常會做簡單處理,即好人一紅到底,全無污點,反派則從頭黑到尾,窮兇極惡,而這基本上違反常識,使觀眾多少感受到異樣。
人與機器的一大區別,在于思考,在于非理性,在乎不確定,那些經典的香港銀幕形象之所以經典,正在于他們足夠真實、自然,會犯錯、會失控、會亂來。
而這,也成了它們的最后一顆「稻草」。
早在70年代之前,香港的黑警文化非常普遍,貪污舞弊欺壓市民,而為老百姓出頭的往往不是良心警察,是一些家傳戶曉的「現代俠盜、劫富濟貧」形象。
譬如60年代楚原執導的《黑玫瑰》,便由南紅與陳寶珠飾演劫富濟貧的怪盜姐妹花,還有陳寶珠模仿詹姆斯·邦德的《無敵女殺手》兩部電影。
當時,電影中的警察都是與民為敵、恃權謀私,欺善怕惡的洋鬼子走狗,也印證了所謂「好兒不當警」的民間哲學。
到了70年代,香港導演們繼承李小龍的武打電影風格,于是成龍迅速以雜耍功夫小子闖出名堂,及后80年代轉型到現代動作片,最為經典的《警察故事》便獲得當時的皇家香港警察全力護航,包括提供各種技術支援及警隊裝備。
為改善長期交惡的警民關系,警隊本身非常需要一個像故事主人公陳家駒這樣草根出身,見義勇為,而且功夫好、心腸熱的俠義警察形象。
所以由同樣在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成龍來扮演抗衡警隊腐敗制度的新人物是最合適不過了。
陳家駒雖然性格火爆沖動,是警隊里的頭號災星,不服從上司指令。
但同時也是深得人心的民間英雄,路見不平仗義而行,為民請命警惡懲奸,更不惜違反警隊規例……
電影作為警民關系的軟性宣傳,既樹立了新警察典范,也為「香港警察」塑造了親平民而遠商賈權貴的良好形象。
不畏強權、不受制度支配的良心警察故事,便從成龍延續到李修賢導演的《公仆》和《霹靂先鋒》等作品,同時亦擺脫武打功夫片格局,走向更為寫實的社會題材。
不過,李修賢幕前演出不多,很快便轉為幕后制片人。
但因為李修賢而跳進電影圈的周星馳,則可謂成龍之后最能見證香港警察形象轉變的演員。
紅遍全亞洲的《逃學威龍》系列,成了90年代的警匪片代表.。
盡管這是一系列商業掛帥的速食喜劇片,跟警匪片扯上關系應該不大。
然而,戲中的警察形象,正好跟當時的社會氛圍相映成趣。
影片里周星馳飾演的警隊臥底周星星,一反過去強悍勇敢的警察本色,卻盡顯無厘頭、無賴和縮骨的小屁孩個性,潛入學校當臥底,完成任務只屬其次,實際上只想抱得美人歸。
表面上看警察形象」跌落谷底「,甚至成為逗得普羅大眾捧腹大笑的角色。
但在某程度上,這很符合回歸前夕風雨欲來,卻又風平浪靜的香港。
但這當然不是90年代警匪片的唯一面向。
同期還有已逝導演陳木勝的《沖鋒隊之怒火街頭》,以及同樣都是劉青云主演,由林嶺東趕在九七回歸前交出的《高度戒備》。
劉青云于戲中嚴陣以待、沖鋒陷陣的熱血前線警察形象,跟那賴皮無用的「善良的槍」放在一起,便反映了警隊在脫離英殖民時期前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態。
而香港警察的故事,無論是嚴厲正經還是無厘頭屎尿屁,都似乎一直無法擺脫這種「危機感」。
香港回歸之后,警隊形象隨著香港人身份認同的游移而一度變得模糊。
譬如陳木勝在90年代末執導、由成龍主演的《我是誰》,便講述身懷六本不同護照的香港特警,失憶后如何尋找自己的真正歸宿和身份的故事。
這其中的隱喻可謂是相當明顯了。
而千禧年后的香港電影,最明確的轉變是經濟泡沫剛發生,美好日子遠去,殖民時期人人祟尚的高等精英生活開始沒落,香港電影追隨著香港人的意識形態,也呈現了反精英、反使命感的新風氣。
各種消極主義、享樂主義、物質主義,導致許多低成本的輕松喜劇順勢而生。
前面提到的《新扎師妹》,片名明顯是來自80年代的香港經典電視劇《新扎師兄》。
「新扎」一詞是粵語直譯,原本就是描述剛剛帶上槍的小警員們。
原本勵志正面,以除暴安良為己任的標準警察故事,來到「山寨版」的《新扎師妹》則完全相反,更可能是港產片有史以來第一個來自「失物認領組」的警察主角,無能懶惰,得過且過無心向上,某程度上只是普通一名「打工仔」的寫照。
誠然,《新扎師妹》能作為千禧年后香港警匪片的代表,背后便印證了一些時代脈絡。
投考警隊及其他紀律部隊,曾一度在香港金融風暴過后成為熱門職業,現實中不少人都是抱著「方麗娟精神」以警察為職業的。
警察這一行逐漸淪為「打工仔」,再無法成為市民依靠的對象,方麗娟亦最終成為了回歸之后形象最鮮明的菜鳥警察。
與之相對,打從杜琪峰回歸后的代表作《暗戰》系列開始,「盜亦有道」的天才罪犯、智勇兼備的反派,轉而成為警匪片的上風。
要說警與匪的身份對調,正邪善惡搖擺不定,最為重要的劃時代之作。
必定要數劉偉強和麥兆輝執導的《無間道》系列。
《無間道》影響了香港十多年的警匪片臥底熱潮。
而且,臥底行動背后往往是另一重身份危機。
在續作暨前傳的《無間道2》,時間點便回溯到九七回歸當晚,城市主權移交,執法者警帽上的徽章換了一次,但在兩名臥底陳永仁和劉健明心目中,他們的「主人」并沒有改變,他們一個仍是黑社會的「針」,另一個仍是身世神秘的警察「線人」。
想法多了,電影劇本自然也變得更為復雜。
如果不走,就要留下來,問題是要用哪一個身份留下來?
這正是兩名臥底片中思考的問題,也是香港導演們所面對的問題。
到最后一部《無間道3》,便有眾多內地演員的加入,卡司更華麗,角色關系更眼花繚亂。
《無間道》過后,香港警匪片市場幾乎完全被臥底、捉鬼的故事套路所主導,陳腔濫調的「類無間道」作品枚舉不盡。
直至2012年梁樂民和陸劍青執導的處女作《寒戰》,雖同樣圍繞警隊內鬼疑陣,卻擺脫了千篇一律的臥底舊戲碼。
《無間道》到《寒戰》的最大差別在于,《無間道》是警隊與黑社會的暗中角力,但在回歸后10年,黑社會就像杜琪峰執導的一系列《黑社會》電影,社團活動已時移世易逐漸式微,跟現實社會脫節,《寒戰》則選擇跳進一個只有警察的警匪片格局,聚焦于警隊內部權斗,兩邊分別是警隊精英、出身正統的舊勢力,以及一股有后台撐腰,滲透警隊每個部門的新勢力。
到了2016年的續集《寒戰2》甚至將警隊的內斗延伸到整個政府架構(保安局、律政司、廉政公署、立法會)的權斗,亦暗示了警隊以至政府內部的換血風氣已是人所共知的大趨勢。
《寒戰》中彭于晏飾演的李家俊,便表明了為新勢力撐腰的后台是一個比整個警隊和保安局更有權勢的組織。
盡管電影里的角色都在捕風捉影,但無疑欲蓋彌彰。
與《寒戰》同期上映,梁樂民和陸劍青還另有一部警匪片姊妹篇《赤道》,故事主題相近,而電影原名就叫《赤盜》,當然就是因為說得太白需要易名避諱。
《寒戰》的出現,反映了回歸20年后一般人對警察體制都有了共識,實際掌控著香港警隊的已不再是接受港英時代訓練、過渡到新政權的前朝高層,而是另有其人。
就像「是的,長官!」與「Yes Sir!」的世代交替,不可能是一下子就能改變的習慣。
只能說,那并不是換血的開始,而是完結的證明。
盡管《寒戰》的電影成就不及《無間道》系列,但電影提出一些更貼近新香港核心價值的問題,你到底為誰辦事?誰是你的「主人」?
不管是問警隊還是黑社會。
而《寒戰》就是這樣一部蒼白得只有警察的警匪片,城里沒有匪,連市民都沒有。
以近年的警匪片來看,便真的只剩下兩個主題: 不是回溯反貪年代,就是圍繞警隊內斗。
翻拍反貪年代的舊警察故事,由于既不牽涉當下的香港社會問題,同時又影射英殖民時期香港貪腐問題嚴重,無疑最為符合主旋律論述,因而近年大行其道,先有黃百鳴旗下的《反貪風暴》系列,單是從2014到2021這7年間便拍了五部。
王晶亦不嫌悶,幾年之間便將《五億探長雷洛傳》重拍成《追龍》和《追虎擒龍》。
此外,拍過《無間道》與《竊聽風云》系列的麥兆輝亦專心于內地發展,交出《廉政風云》三部曲。
最熟悉商業市場操作的幾位香港電影人,如今都似乎肩負重任,要為奉公清廉的香港故事主旋律護航。
至于入圍今年金像獎的陳木勝遺作《怒火重案》和邱禮濤執導的《拆彈專家2》,便算是延續《寒戰》的警隊內斗戲碼。
識時務者巴結上司,耿直有尊嚴的警察則被打壓,包庇同袍犯錯,責怪手足大義滅親,被革職后走火入魔成為罪犯。
不過,審查門檻拾級而上的今日,這些電影處理得比前幾年的《寒戰》更謹慎,譬如總是夾雜了兩種相反的價值觀,其一是批判紀律部隊腐化,淪為權斗世界,其二則是貫徹不跟規矩走,誤上歪路自取滅亡的維穩論調。
這種「對沖」的安排無疑讓電影容易過關一些,但到頭來犧牲了故事及角色的整體性。
除了以上兩個主題,并非沒有電影選擇走「險路」。
以今年為例,個人便特別欣賞鄭保瑞的《智齒》以及因合拍片背景而乏人談論、由劉浩良執導、王千源主演的《除暴》。
北上發展多年,回流香港的鄭保瑞,以《智齒》重拾過去的血腥暴力風格,但同時涉及警察濫暴、公報私仇、插贓嫁禍等描述。
不過,電影以一個潮濕多雨的南方都市模糊了「香港」這個地名。
兩位主角從頭到尾都沒穿過警察制服,連辦公室都不像警署,或許這也是暗渡陳倉的一種嘗試。
《除暴》則繼承了《暗戰》那種警匪斗智游戲,講述行事魯莽的笨警察一再被智商高強、運籌帷幄的大盜玩弄于股掌之間。
但這場強弱懸殊,看得大呼過癮的警匪追逐戰,結果用了某些手段于最后關頭「補飛」,避過了紅線的越界憂慮。
不計最后10分鐘劇情,《除暴》可以說是一部近乎完美的警匪片。
但是嘛,好像要在今時今日再拍警匪片,就是不能將故事說得太完美。
但要怎樣才算是在最后關頭「補救」呢?
這已是很多香港電影人都懂得的「洗白」招數。
盡管警匪片中的警察形象歷來幾經變遷,但印象中,過去始終沒有一個有角色能像新任特首李家超一樣,于警隊「紅褲子」出身,最終升遷至一地之首。
唯一接近的可能是《寒戰》里劉德華飾演的保安局局長陸明華(只是背景提及)。
事實上,過去的香港特首都是英殖時期政務官出身,或有商人從政背景。
新任特首李家超的警察之路,不但前無案例,連電影劇本都未出現過,走得比《寒戰》還要《寒戰》,比《警察故事》還要《警察故事》,這可能是《獅子山下的故事》奮斗精神的最勵志代表。
過去幾年,心里難免都有疑慮,當一切都成為禁忌,當Sir都已經成為往事,香港警匪片的故事還可以怎樣說?今后還會不會有警匪片?
……
但新任特首李家超的上任,或者為此帶來一線曙光。
要打破近年警匪片不是貪腐就是內循環權斗的沉悶舊調,或者我們今后正需要一個超越成龍、超越劉德華這樣的新警察故事。
我想,每個人心里大抵都有這樣的愿景。
[圖擷取自網路,如有疑問請私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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