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麵是門政治學

    「恩尼奧·弗拉亞諾曾說,與其說我們意大利人是個民族,還不如說是個集合體。不過,只要午餐時刻坐在一盤意大利麵前,這些半島居民就會對意大利產生集體認同,就像下午茶之於英國人一樣。就算是從軍、選舉、更別說徵稅,都無法凝聚這種共同意識。意大利統一運動先驅所嚮往的狀態,如今就叫做意大利麵。」       這番話說得既有趣又意味深長,同時賦予了意大利麵這個食物大類無上的光榮。 當我們談論意大利的種種麵食的時候,這個概念包括了機器做的乾麵和手工做的生面;餐館裏大廚製作的面,家裡媽媽和奶奶做的面;有着動物名字的面,比如蝸牛面、蝌蚪面、象眼面、蝴蝶面;有着植物名字的面,比如接骨木花面、絆根草面、芹菜面、菠菜面;各種各樣的麵條、麵餃、大餛飩、小餛飩、面片、麵疙瘩;包含着美好祝福的面,當然也有被揉進深深詛咒(咒你變成個胖子)的面。而這些面,都共同擁有一個叫起來脆生生響亮亮的名字:Pasta。       這個乾淨利落的發音,不僅代表了美味,更代表了某種信念。就像上段文字的作者所言:「要達成統一而不流血,只要往意大利麵里倒進很多番茄。」           意大利人最不喜歡聽到的關於飲食的理論,莫過於「是馬可·波羅把中國的麵條帶去意大利,這才發明了意大利麵」。但有意思的是,幾乎每一個來到意大利的中國人,都很喜歡用這個段子來跟意大利人套近乎。   好在意大利人不是心思太重的民族,這樣的言語可以被他們順利地當作耳旁風,輕輕巧巧就刮過去。但如果你跟他們較真,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結果就可能如我一樣,被拉進一家意大利麵博物館整整接受了一個下午的再教育。   克里福德·萊特在《一場地中海的盛宴》中詳盡地敘述了他對意大利麵起源的看法:「首先,就是得排除,意大利麵絕對不是中國人發明的。馬可·波羅真的把通心粉帶回意大利了嗎?他帶回了哪怕是一丁點兒由硬質小麥做的乾麵回來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沒有』。當然,馬可·波羅在他的旅行中,確實見到了由高澱粉含量的穀物粉製作的食物,但他當時去描述這種食物的時候,用的已經是他熟知的意大利麵的名字。比如細面(Vermicelli)和寬面(Lasagne)。可見當時意大利麵已經被發明出來了。」     ▲ 《意大利市場》繪畫作品   那麼到底是誰製作了第一盆意大利麵呢。 萊特的觀點是,在中世紀,四處遊牧的阿拉伯人需要一種便於攜帶和保存的食物來填飽肚子,而當他們遊歷至西西里的時候,發現了當地出產的硬質小麥,憑藉這種材料,阿拉伯人發明了最早的意大利麵。而12世紀中葉,阿拉伯地理學家易得里斯也確實在他的西西里遊記中寫到了當時那裡的意大利麵製造業:   特米尼(Termini)以西有個叫托拉比亞(Trabia)的小鎮,那可真是個迷人的地方。鎮子裡溪流縱橫,依傍着河流,那裡建起了許多磨坊。在這片廣袤的平原中,密布着許多大型莊園,每年,那裡出產大量的意大利麵,銷往四面八方。送去卡拉布里亞(Calabria)、中亞和歐洲其他地方的意大利麵一船又一船。     ▲ Trabia 小鎮   雖然大多數意大利麵研究者基本同意萊特的這種說法,但他們也會強調,不可能把意大利麵的發明完全歸功於行蹤不定的阿拉伯人。「製作意大利麵,需要穩定的小麥產量和齊全的碾磨工具。」這話沒錯,是以那些最初的發了大財的乾麵商人還都是意大利南方的本地人。而到了1311年,就連中部的佛羅倫薩也成立了「廚師及寬面製作者同業協會」。同時期的熱那亞、佩魯賈和米蘭也有這樣的同業協會。這些行會同當地政府一起聯合為市場上的意大利麵規範價格,向市民們公開,以防止個別黑心商人進行欺詐。     ▲ 左:《意大利麵廠主》 右:《通心粉賣家》 Museo Nazionale delle Paste Alimentari   而在1647年,一場事關意大利麵的革命在巴里轟轟烈烈地發起。因為那裡的西班牙統治者打算按照麵條的消耗量來徵稅,當西班牙士兵們開始挨家挨戶地稱量當地居民們用來製作意大利麵的麵粉用量時,忍無可忍的人們開始群起反抗。激烈的巷戰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當地人不惜流血抗爭自己的意大利麵自主權。政府最終取消了這項引發巨大公憤的麵粉稅,「意大利人必須對意大利麵有絕對自主權」。       據說,意大利政客最喜歡用食物來作比喻,每到選舉時,飲食語彙就被廣泛運用。   因為專家們都會建議政客大量使用關於吃喝的簡單詞語,它們簡單、清楚、使人愉悅,讓各種訊息能迅速被選民了解,並深深地植入他們的心裏。當然,有些政客在這個環節上,不免喜歡把事情做得誇張點兒,光用美食詞彙來煽動人心怎麼夠?如果給大家分發些喜聞樂見的食物,比如意大利麵,這樣收買人心豈不是會更快些?       1953年6月5日的拿波里《新聞報》報道,市長候選人、君主黨的阿奇勒·勞羅請他的競選夥伴製作意大利麵,在他競選期間分發給自家選區的左鄰右舍。有人吃了他們家的面,卻說要把選票投給意大利共產黨,於是在面檔上雙方當即起了衝突,最後演變成群毆。《新聞報》記者依據這個結合了美食和政治的大八卦,接連寫出了《熱騰騰的意大利麵是勞羅的秘密武器》等文章,而勞羅的競爭對手、基督教民主黨的魯比納奇則馬上採取了有力的回擊——立即送出了4000包免費的意大利乾麵。   這引得勞羅出了狠招,在拿波里的每一個君主黨的服務中心提供不要錢的新鮮出鍋的番茄意大利麵。想一想,新鮮出鍋!這馬上引來了各路拿波里民眾,光是市中心花市裡的一個君主黨服務中心,就創下了一小時送出1000份番茄意大利麵的紀錄。最終,君主黨完勝基督教民主黨,勞羅順利坐上了拿波里市長的位子,而君主黨也被戲稱為「番茄面黨」。       但是,勞羅後來跑去博洛尼亞為君主黨拉選票,在馬喬雷廣場舉辦了類似的「熱騰騰番茄意大利麵」活動,卻碰到了大釘子。因為博洛尼亞是意大利共產黨和手工寬面的天下,那裡的人們既不吃君主黨這一套,也不吃乾麵這一套。勞羅最後自己也拿到了博洛尼亞人在面檔上散發的傳單,上面赫然寫着: 「拿波里乾麵怎麼蘸得起面醬呢?我們博洛尼亞人,還是喜歡家裡手工做的寬面。」   總之,在意大利,其實很多事情,也就是面與面之間的對決。       上世紀90年代,左派民主黨的秘書達萊馬對一些準備退出的人說:「跟着你們走的,會是在統一紀念日烤牛排的人。」「烤牛排的人」指的是舉行活動時負責打雜的最低階黨員。這位很善於用飲食符號來做文章的政客之後又說了句更得罪人的話:「光會煮意大利麵餃,不足以治天下。」這句話輕輕巧巧地一被拋出,立即得罪了一大群的原本忠心的民主黨支持者。   要知道,來自艾米利亞-羅曼尼亞的意大利麵餃,在大部分意大利人心中近乎神聖。 特別是在艾米利亞-羅曼尼亞地區,麵餃代表着黨派運動,同時也是民主象徵,不誇張地說,它幾乎是革命鬥爭的旗幟。而達萊馬來自羅馬,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這位自信滿滿的政客不斷以麵餃為打擊對象大放厥詞。最終導致幾個月後,左派徹底垮台。       艾米利亞大區的博洛尼亞原本是左派的大本營,但經由這番言論,許多選民自覺被冒犯了。甚至同為一黨的博洛尼亞前市長也對達萊馬當面挖苦:「如果我們沒有煮麵餃,你大概也沒希望坐上那個位子。」攻擊麵餃,等同於攻擊艾米利亞人心中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價值。   是以到最後,非民主黨的博洛尼亞新市長瓜扎洛卡一上台,就公開宣稱自己是意大利麵餃的忠實擁躉,以此來贏得選民們的支持。那期間報紙政治版的標題也很逗,例如《麵餃風潮:瓜扎洛卡向博洛尼亞認同象徵靠攏》,或是《麵餃幫的策略》。當然,這樣的麵餃打法本身也很適合肉販出身的瓜扎洛卡。他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也要比那個自以為是的達萊馬要穩固多了。       法西斯政府最怕什麼?你不敢想象,他們最懼怕的東西之一,便是意大利麵。   1930年,在被法西斯政府奪權執政的意大利米蘭,未來派的法西斯政治理論家馬里內蒂,於一趟晚宴中發表這樣的言論:「意大利麵是荒謬可笑的美食宗教,是傳統主義者的菜餚。它難以消化,賣相野蠻,對營養含量造成誤導,讓人吃了之後心存疑慮、行動緩慢且悲觀。所以說,麵食對意大利人是絕對沒有好處的,吃多了只會讓人熱情盡失。如果意大利人能戒除吃麵的習慣,那成就不知會有多高。」       在那個奇特的年代裏,法西斯政府列數意大利麵的「罪狀」,將它視為被動消極、笨拙遲鈍的代名詞,並提出了「意麵禍國」的觀點:「看那些卡布里島的胖子、佛羅倫薩的肥掌柜、羅馬的屁股大到可以把巷子堵起來的老媽媽,他們都是因為吃了太多的意大利麵。」   未來派將麵食看作最大的假想敵,出了一系列的新觀念食譜,裏面完全不收錄意大利麵的做法。這些食譜里記錄的食物方子也不以家庭主婦為對象,而是針對集體餐廳。書內的圖說充斥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型金屬攪拌器和蒸餾鍋。這是跟意大利麵格格不入的兩種生活方式。   因為意大利麵象徵着家庭的自製午餐,必須要在家裡烹飪才最香。 而食堂里無論多先進的大鍋子都沒法煮得好面。所以法西斯的政治宣傳中,要求人民減少麵食的消耗,是非常重要的一條。「多吃麵包少吃麵。」墨索里尼如是說。這位當時的法西斯領導人給大多數意大利人都留下了「沒胃口」的印象:一天喝三升牛奶,休息時間吃點水果,終生為胃病所苦。       法西斯未來派的飲食改革運動,不僅沒有讓意大利人成功戒掉麵食,反而掀起了民間人士的「保衞意大利國菜」運動。有位詩人寫詩讚嘆意大利麵餃是「裝在紅色信封里的情書」。阿奎拉的婦女們簽署了請願書,要求保留人們烹飪和享受意大利麵的權利。拿波里人公開發起了保衞細面的抗爭運動。而未來派內部也發生了分歧,有些來自利古里亞的成員希望將熱那亞青醬的細扁面剔除在禁食名單以外。   法西斯統治者想要讓整個國家工業化、城市化,讓每個人武裝到牙齒,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要充滿效率,所以就必須摒棄懶洋洋的意大利麵。「為什麼不投向新事物的懷抱,反而還要選擇麵食帶來的沉重感?那些捍衞意大利麵的人啊,個個都大腹便便,好像無期徒刑犯或考古學家。」   但傳統的意大利價值觀與這樣的想法是截然相反的。 意大利人珍惜每一寸他們耕種的土地,喜歡在慢吞吞的節奏里居住、工作、沉思,以及吃東西。他們最喜歡的字眼是「享受」,而最能夠體現這個詞的,莫過於一盆剛出鍋的意大利麵。       馬里內蒂干過的最極端的事情,是拔出左輪手槍對着一盆培根雞蛋面射擊,以表達他對意大利麵造成了整個國家的人「沒出息」這件事極大的憤怒。但不久,馬里內蒂就被小報記者抓包,這位在公眾面前耀武揚威提倡「禁食意大利麵」的政治家,卻在自家飯廳里狂吃意大利麵。       2000年底,反全球化組織支持者在意大利各地的麥當勞快餐店前免費分送意大利麵餃,曾推翻了達萊馬的左派政府的「鬥爭麵餃」再次歸隊。而這次,麵餃的對手是代表了全球化和大一統的美國最強大的快餐企業麥當勞。但其實,麥當勞在意大利的發展一直不太順利。有些分店經常受到抵制,甚至被迫關張。   2005年9月,位於特倫蒂諾地區培爾紀內山谷的麥當勞分店停止營業,隨後位於米蘭艾曼紐二世長廊的「全意大利最著名麥當勞」也宣布關張,雖然其理由是艾曼紐二世長廊要把這間店的黃金位置留給本土品牌Prada開新店,但很多非意大利媒體都評論:說到底,是意大利人不想讓美國人的大寫M招牌毀了意大利食物的面子。既然這是一個充滿了傳統美饌的地方,又何須讓可樂漢堡和炸薯條來奏個不和諧音呢。       儘管這家麥當勞已經在米蘭市中心開了20年,按照米蘭市政廳的規矩將招牌改成了統一的黑底金字,其售賣的食物也一再意大利化,但仍然難逃被「驅逐出境」的命運。於是乎,在營業的最後一天,這家麥當勞發動了「逆襲」,向公眾提供免費的食物和飲料,竟也引得5000多人次前來排隊領取。       麥當勞的意大利發言人說,這是為了對相處20年的老房東微笑着說聲再見。誠如一些本地食評家所說:「這間麥當勞已表現出對意大利美食極大的謙卑,他們甚至出售奶油卷和Espresso(意式濃縮咖啡),有些事情,意大利人也得好好想想,任何一種飲食文化在人群中的融入,靠的都是寬容。」   在過去的五六十年中,意大利麵不僅牢牢占據了意大利「第一食物」的地位(據統計,比薩只能排第二),更潤物細無聲地風靡了全世界。 從美國,到澳大利亞,到中國,「最受歡迎的外國食物」的前三名排行榜上,總能看到意大利麵。不管在意大利以外的地方,意大利麵被做得多麼荒腔走板,人們依然對它的親民、樸實表現出極大的喜愛。       旅居美國的意大利文學史家朱塞佩·普雷佐里尼曾在1954年說: 「意大利麵比但丁更偉大的地方在哪裡?意大利麵進入了許多美國家庭,但在這些地方,但丁的名字未曾被提及。此外,但丁的作品是一個天才的智慧結晶,意大利麵則是意大利人集體智慧的體現。意大利人將它化為國菜,任何政治想法都無法左右它,也沒受偉大詩人的態度所影響。外國人可能無法了解和諧是什麼,更無法了解但丁詩句的意義。不過一盤意式寬面應該就可以說服他,讓他認同我們的這種『文明』。」       意大利麵是政治語言,是飲食符號,也是溝通工具。但當我們想得不那麼複雜的時候,它就是「快樂」的代名詞。可以用傑納羅·誇朗塔的一首詩來描繪每一位意大利麵愛好者的心聲:   「你那乾癟的雙唇從未微笑,雙眼儘管有神卻空洞,那是因為你不愛手切面、煎蛋餅和烤千層面。生活在一群快樂的胖子之間,你也會心寬體胖起來,也許能活到九十甚至一百歲。」    本文已獲 悅食中國 授權 微信號:Yueshi_China
原文標題:意大利麵是門政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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