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甜好吃的巧克力,是日本戰敗的屈辱刻印?從巧克力進入日本談起
日本或許是最熱愛巧克力與甜食的國家之一。曾有綜藝節目的數據顯示,在二十至六十五歲的年齡層間,高達百分之九十七的日本人喜歡巧克力。除了進口之外,日本國內甜食產業也相當興盛,森永製菓牛奶糖、明治巧克力等產品的歷史都將近百年以上,是不少亞洲孩子童年最甜美的記憶。 儘管甜食令人喜愛,然而如同羅蘭•巴特論及攝影時所說,由於糖將人們的味覺填滿,使人只能感受到被唯一的甜味充滿,而無法容納其他感官的感受,因此甜味亦可謂一種暴力的形式。對於日本這個國家而言,甜味這個味道則是來自於真實的「暴力」。 我們或許可以試着想像一個畫面:戰後的日本,曾經繁華的大城市已經被空襲炸為灰燼。飢餓的孩童們走在街上,看到膚色不同的陌生人朝向他們揮手,並且給了他們一個深色的長條狀物,說着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一個孩子可能因為真的太餓了,即使有一些戒心,還是吃了陌生人給的食物。吃着吃着,發現甜甜的味道,而且很有飽足感,對於饑腸轆轆的孩子來說簡直是救命的救星。不久,孩子們便群聚在這些外國人身邊,學着他們所說的語言,也跟着一起說:「給我巧克力吧!」(ギブミチョコレート) 這樣的歷史事實,隱含的可以是更大的歷史想像:那些孩子來自戰敗後奄奄一息的日本,而給予他們糖果的則是前一日還是頭號敵人的美國。然而戰後以來,美日之間也並不是一方贈與、一方接受恩惠如此單純的單向關係,而是受到利害關係、經濟力量以及難以言語的情感所牽動。 在日本這個人人喜愛巧克力的國家,巧克力於戰前就已出現,明治巧克力當時還在台南的麻豆設置工廠,巧克力無論在殖民地台灣還是母國日本,都相當受到歡迎。不過現在多數日本人對於巧克力的印象仍源自一九四五年戰後來到日本領土上的美國人。這批外國人除了帶來巧克力的美好滋味,也帶來了對日本的深遠影響。
敗北的滋味:佔領下的日本 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先是在廣島、長崎被美軍轟炸了兩顆原子彈,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昭和天皇透過廣播「玉音放送」宣讀《終戰詔書》。同月三十日,由號稱「東亞王」的麥克阿瑟將軍帶領了一批軍隊於橫濱登陸,進行長達七年的「佔領時期」,揭開了戰後日本如戲劇般發展的序幕。 據說得知戰敗的日本民眾,聽聞他們的國家要被他國「佔領」,不光是感到恥辱,更多的是恐懼。在此之前,日本從未被外國勢力佔領,日本人想像迎接而來的將是無數的人民被殺、婦女被欺凌,日本自現代化以來擔憂已久的命運終於要來臨:這個已經殘破不堪的國家,即將要被他國「殖民」了。 其實,對於怎麼處理身為戰敗國的日本,同盟國一開始並不是只打算交給美國接管。根據波茨坦宣言,日本原先如同德國要被瓜分給盟軍,由美國掌管關東與中部日本、蘇聯負責北海道與東北、四國由中國(當時為中華民國)管理,九州及中國區域則被分派給英國。不過,最後這個計畫並未被採用,而是除了北方四島由蘇聯取得,英國在中國區域、四國具統治權力之外,整個日本領土幾乎都交在美國手中。關於這個瓜分方案為何最後沒有落實,眾說紛紜。從當今的眼光來看,也只能說是歷史的一個轉折,就此改變日本的未來。 獲得掌控日本權力的美國,首先建立了「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原文為General Headquarters,一般簡稱於GHQ),該組織首要的目的即是清算戰爭責任,以及「重建」日本。在抵達日本的短短幾天之內,美軍立即逮捕了幾位與日本軍國主義相關的人物與嫌犯。首要戰犯是當時日本的首相東條英機,在自殺失敗後遭到美軍俘虜,後於東京大審判與其餘七位甲級戰犯被處以絞刑。 其中有一位曖昧的人物令美國相當困擾,即裕仁天皇本人。當時美國的輿論普遍認為天皇是日本戰爭罪刑的罪魁禍首,理應被判死刑,撫平民怨。但是,麥克阿瑟做了一個堅決的選擇:他向美國總統杜魯門報告,考量日本文化中天皇特殊的地位與象徵意義,並不能將天皇視為戰犯,否則後果難以收拾。麥克阿瑟給了昭和天皇一張免死金牌,並且利用天皇在日本獨有的形象,來達成他改造日本的使命。他與裕仁天皇最著名的合照充分象徵了日本與美國的關係:表面上平起平坐的麥克阿瑟將軍與矮小的裕仁天皇,也預言了自此以後,日本與美國曖昧的權力地位。 在清算前敵軍的罪刑之餘,來到日本的美軍還有更艱難的任務:重建日本。日本作為非西方首度現代化的國家,從明治至戰前昭和時期的文化積累與現代化的建設,幾乎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摧毀殆盡。日本在投降前早已民不聊生,戰爭結束後更是殘破不堪,除了被原子彈殲滅的廣島與長崎,幾乎各地都飽受空襲摧殘,首都東京更是被炸為一片平地。從戰爭中苟存的平民們,即使終戰後可以免於空襲之危害,死亡的威脅卻沒有停止。大量的貧民死於飢荒,糧食的不足也讓著名的「黑市」(ヤミ市)興起,今天成為觀光景點的上野阿美橫丁,即是戰後初期著名的黑市之一。 戰後的美日關係,最常藉由性別隱喻。在投降的三天後,日本開始着手籌辦慰安所。由於日本自知自己的軍隊曾經如何殖民地的慰安婦,他們可想而知陌生的美國軍人來到日本時會發生什麼事情,試圖做好萬全的準備。在美軍佔領時期,日本各大城市中的花街柳巷都是服務美軍的女性性工作者。到了一九四六年,美國為了防止性病的擴散關閉了慰安所,這些失業的女性便轉行成為獨立的應召女郎,俗稱「攀攀女郎」(パンパン)。這些女性的存在,對於許多日本人是國家恥辱最活生生的代表:這個國家正在被異國強姦,毫無尊嚴。 除了建設與物質層面之外,GHQ更重要的任務是要在日本進行徹底的言論管制,將日本的帝國主義思想斬草除根,貫徹民主主義的精神,使得軍國主義在日本永遠不得復辟。文藝評論家江藤淳認為,美軍認為日本人並沒有為發動戰爭感到愧疚,言論管制的目的更是要讓日本人為自己國家的戰爭罪行感到罪惡感的宣傳政策。多數的美國軍人不諳日文,因此僱用了大量的日本人進行檢閱作業。除了各家報紙如《朝日》、《讀賣》、《每日新聞》需要事前檢查之外,信件、電話的內容也都有可能受到民間檢閱隊的檢查,以求全面性消滅反佔領與舊帝國主義式的訊息。然而當時美國並沒有明確向日本媒體規範哪些言論是被管制的,因此報社、新聞台等,也只能憑著自己的判斷出版可能不會被禁止的內容。弔詭的是,美國並不是第一個在日本進行如此激烈言論管制的政府,他們的做法與戰前日本軍事政權如出一轍。(註1) 在制度的層面上,日本自明治維新時建立的「大日本帝國憲法」也被美軍廢除,改立新的憲法。最有名的「憲法九條」,或稱「和平憲法」,便是由麥克阿瑟制訂。其內容大意為:「日本國民衷心基於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久放棄發動戰爭、武力威脅以及以行使武力解決國際紛爭的權利」。關於這條憲法,有很多不同的解釋,也有很多沸沸揚揚的爭議,而這個爭議也一直持續到了今天。
佔領之後:從夏威夷到迪士尼 經過長達七年的佔領期,一九五二年簽訂的《舊金山條約》意味着日本重新回歸獨立,除了沖繩基地之外,大部分美軍都離日本而去。即使肉眼看不見美國人在街上到處行走,美軍以及美國所帶來的衝擊與文化並沒有因此遠離,反而以其他形式更加根深蒂固地植入日本社會,如同吉見俊哉所言,「如今美國不再是暴力脅迫的他者,而是得以融入(日本)自身消費慾望的他者。」佔領時期貼近日常的直接暴力消散了,美國的形象逐漸改由大眾文化的形式,繼續深入日本人的心中,成為富裕的象徵。 隨着韓戰的爆發,日本在美國的亞太政策當中成了關鍵性的角色。為了防止共產主義的擴散,美國也對日本投入更多的經濟援助,不但將日本設為亞太軍事基地,還間接促進日本經濟奇蹟式地起飛。日本被美國視為亞洲最重要的盟友,美日之間也簽訂了安保條約。這個安保條約,分別牽動了一九六○年代,以及二○一○年日本社會價值觀上的巨變。 當然,作為曾經的敵國,美國在日本也並非總是受到歡迎。一九六八年的安保抗爭是一個著名的例子,此外在美軍基地,抗議的聲音也層出不窮。不少日本人認為,日本原本的精神與文化,已經在美國的治理與控管下消失,現今的日本只是美國在亞洲的傀儡罷了。最著名的代表就是作家三島由紀夫,他信奉著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並且認為日本的精神已經被美國摧毀殆盡。他於學生運動風起雲湧的時候組織了自己的軍隊,誓死保衞天皇。三島帶領着他的隨從綁架了陸軍總監益田兼利,於陽台發表激烈的演說之後,以傳統武士道的方式切腹自盡。 反美的勢力以及左翼運動的激進化,使得他們在民眾之間得不到有力的支持。隨着經濟起飛,大眾更願意跟着美國邁向更好的生活。隨着日本經濟的成長,被日本大眾想像的美國,持續地在消費文化中展演。一九七○年旅遊活動興起後,日本人對於美國的喜愛,也體現於其中。相較於美國本土,作為度假勝地的夏威夷更受日本人青睞。這個作為美國領土邊陲的列嶼,實際上早在大戰開打前就與日本具有深厚淵源。二十世紀初,日本為了減少人口壓力曾一度產生移民潮,許多人當時選擇了夏威夷。即使這批移民者的子孫未必仍保留日本的語言或者文化,今天的夏威夷仍能處處以日語溝通,對日本人來說,減輕了出國需負擔的額外壓力。 到了一九八三年,華特迪士尼選擇東京作為首座美國境外、同時也是亞洲第一個迪士尼樂園的基地。迪士尼樂園於東京(實際上為千葉縣)開幕,此時可謂美國文化發揚於日本的最高巔峰,甚至裕仁天皇本人都親自蒞臨開幕儀式。東京迪士尼的設立可謂日本真正步入了後現代社會,日本民眾不需前往美國本土即可以感受到這個國家的強大,據說一名日本女性遊玩過迪士尼樂園後嘆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們敗給美國了。」迪士尼的夢幻泡影,映照出日本另類的美國夢,那個夢不完全讓他們真的想移民到這塊大陸追求夢想,而是接近無意識地把美國與富裕、幸福、夢想等關鍵字劃上等號。
巨大的美國陰影與庇護 美國歷史學者 John Dower 的書名《擁抱敗北:二次大戰後的日本人》精闢地道出佔領時期以來的日本:日本接受了戰敗的事實,並且透過與戰勝國美國的「擁抱」,遺忘了過去,同時也面向未來。美國成了日本戰後以來最佳的盟友,也是最佳的保護傘。 日本這個國家經常被外國投以東方主義式的窺看,日本地理位置孤立,又以不善與外國溝通聞名,彷彿這個國家遺世而獨立,種種文化與行為都被加上各種異國的想像。外界對於日本歷史最普遍的認識,就是日本經歷明治維新的改革後煥然一新,晉身現代國家,在走向進步與富裕的同時,也落入帝國主義的深淵。然而,若需要瞭解戰後至當代的日本社會,絕對不能忽略日本與鄰國之間沈重又緊密的關係;而美國在此間扮演的角色則舉足輕重。(註2) 今日的日本,又是什麼樣貌呢?日本從接受美國施捨的巧克力,到揮去戰敗的慘痛記憶與困苦的經濟成長,如今,巧克力不但成為普及的國民甜食,日本更開發出自己獨特的巧克力口味,以及明治巧克力等知名品牌。曾有人開玩笑說,日本戰後以來最大的「內戰」是在一九八○年代,由明治製菓所推出兩個分別以香菇以及竹筍為模型的巧克力產品之間,產生了各自的愛好者所引發的「菇派」與「竹筍派」的相爭(きのこたけのこ戦爭)。當時這樣幽默的論戰無論在民間或者大眾文化中,都產生了活潑的效應,也反映出了這個國家的人民對於巧克力的執著與喜愛。如此風行的日本巧克力,現在已暢銷世界各地,甚至「反攻」回美國。 我們可能對於這個國家處於消費主義、現代性,以及傳統價值之間,卻能達到精準的平衡而讚嘆,然而若仔細檢視日本的消費主義以及生活方式,例如每逢各個西洋節慶如萬聖節、聖誕節時的狂熱究竟源於何處,西方帶來的影響又是如何深入日本文化,這背後的歷史脈絡值得我們反思。 二十世紀後半以來的日本便是這樣的國家:一面背負著沈重的歷史罪惡,一面朝向消費社會的先端馳騁;從灰燼中重生,背後卻籠罩着巨大的異國陰影,揮之不去。 -------- (註1) 在戰爭期間的日本,所有新聞、廣播節目都需受到政府的審查,內容必須遵從一定的「愛國」論調。 (註2) 冷戰期間,美國不僅掌控了日本,也拉攏南韓和台灣,成為資本主義社會對抗共產主義國家(中國、北韓與蘇聯)的重要盟友。冷戰結束後,美國仍然在日本部分地區(主要為沖繩)和南韓等地駐軍,對東亞政治版圖影響甚深。
本文節錄自《微物誌──現代日本的15則物語》,秀威資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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